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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志红:暴富的诅咒 

信息来自:    发布日期:2015/9/21   浏览次数:1858  

    一个富翁死后,见到了上帝。上帝问他,你要什么?

    他说,他想要一个最豪华的房间,有最美味的食物,能俯瞰最美的景色。

    上帝满足了他的要求。

    一千年后,上帝又来见这个富豪,他痛哭流涕地问上帝,为什么天堂这么令人痛苦。

    哦,这哪里是天堂,这是地狱。上帝回答说。

    活着为了什么?生命的意义是什么?

    对于这一类问题,一个不怎么究竟而比较简单的回答是,活着要上进,要出人头地。简而言之,活着就要挣出比较多的钱。钱,是我们生命价值最直接的一个证明。

    有了钱干什么?买房子、车子……

    假若真是这样,那么,如果命运之神突然间给了你运气,让你不需要奋斗就一下子拥有了巨额金钱,而房子、车子等等人生目标一下子全实现了,会怎样?

    国外对买彩票中大奖者的调查研究发现,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没有好下场,不仅坐吃山空,而且最后还常常众叛亲离。北京大兴天宫院村的故事也显示,这很可能会是一个诅咒。

    天宫院村,一个因拆迁而已不存在的自然村,却在作为一个自然村瓦解后因一个1980年出生的青年李磊而出名。2009年11月23日,李磊在大兴一个高档小区内的自己家,用准备好的刀子先后杀死了妹妹、妻子、父母和两个儿子,将自己全家“灭门”。

    这一事件震惊全国,尽管去年11月和12月全国各地密集地发生了多起将自己家“灭门”的惨案,但这一事件仍然成为当时新闻事件的一个大热点。

    然而,据《三联生活周刊》报道,在天宫院村当年的村民中,这一事件算不上是热点。这既是因为“蔫儿坏”的李磊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印象,也是因为他们对这种悲剧已有些麻木。

    因拆迁,李磊一家拿到了500多万的巨额补偿——也有人说可能高达近千万元,而在这个村庄,拿到千万元补偿的不在少数,“十万八万的根本不算钱”。去年6月,钱到手后,许多人像李磊家一样买了多套房子一边住一边投资,同时这个村庄一下子多了许多辆奥迪A6和马6……

    但这只是一方面的数据,另一方面的数据是,除了李磊家,在拆迁款拿到后的半年内,这个村庄病死和撞死的人已有21人之多。此外,拆迁款还引来了一百多起的官司,其中许多起发生于亲人之间,关于拆迁款如何支配。
 
    从这个背景下看,李磊制造的这一惨烈的人伦案,和其他那21起死亡事件以及100多起官司一样,似乎都是财富带来的祸害。一手给这个村庄带来巨额财富的老村庄马永德曾对《三联生活周刊》的记者感叹说:财富是福更是祸!

    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财富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吗?还是像天宫院村的这种“一夜暴富”才具有诅咒的味道?
 
    在思考这个问题时,一些看似不那么相关的联想映现在我脑海中。

    第一个不断映现的,是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的作品《挪威的森林》中的一段对话:

    绿子问渡边,为什么要学那些头疼的数学方程?

    渡边回答说,那些方程的确挺没意思的,不过通过学习它们可以锻炼自己的思维。

    这让绿子佩服不已,因类似的问题她问过很多老师,可没有一人给出令她如此信服的答复。

    通常,我们在追求一个目标时,觉得实现这个目标很重要。要学好那些头疼的数学方程,似乎就是因为那些数学方程本身很重要。然而,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,穷其一生,这些花了大力气学来的数学方程可能一点作用都发挥不了。如果真是这样,学它们干什么?这是绿子的疑惑。

    渡边的回答是,哦,这个目标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过程,通过这个过程,你锻炼了自己的思维,这个副产品可以陪伴你一生,它可比那些数学方程本身重要多了。

    第二个不断映现的联想,与天宫院村的故事相关性大了很多。一次,我采访因《遇见你不知道的自己》和《遇见心想事成的自己》两书而成名的台湾作家张德芬。从小到大,她什么都是第一。读书成绩第一,演讲第一,作文第一,朗诵和文艺等每一方面也不落人后。一些辉煌的例子如,十五六岁时,参加台湾全区的一个作文比赛,作为年龄最小的参赛者之一,获得了第一名。高中毕业时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被台湾大学录取。大学尚未毕业时,应聘台湾最权威的电视台的新闻记者,数千人中选出2人,她顺利胜出。大四时参加一个典礼,有25万人参加,蒋经国第一个讲话,她是第二个……

    但是,这个不断在“追求第一”上心想事成的奇女子,却在生命中几次达到最卓越时陷入抑郁状态。最严重的一次是近40岁,她为挑战自己——“除了没有在世界级的大公司成功过的经历其他方面都证明了自己”——而加盟IBM新加坡分公司,在一年内,以一个新手的身份,获得重大晋升,薪水也翻番,但那一刻她却陷入了严重的抑郁状态,甚至有了自杀念头。世人想得到的,她都得到了,但为什么自己还是那么不快乐?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?

    终于,她停止在这方面的追求,开始转向灵性去寻找其他一些东西。第一次尝试的是内观,而在福建南禅寺做内观时,刚刚40岁的她惊讶地发现,尽管她的人生看似丰富多彩,但当她回顾这一生时,竟然回忆不起多少细节,似乎那40年不曾存在过一样。

    对此,张德芬说,那一刻她明白,外在世界的丰富,并不等于拥有一个丰盛的人生,甚至可以说,如果只有外在的丰富,这一辈子就是没有活过一样。

    我想,张德芬的这种体验,可以套用绿子与渡边的对话。为什么要追求那么多东西呢?哦,那些东西的确挺没意思的,不过可以通过它们体会到其他一些东西,那些才是最重要的。如果将那些目标视为一切,而忽略了其中的体会,那就真的白活了。
 
    其他一些东西是什么呢?我的回答是,关系!

    看起来,我们人生的目的在于那些追求,但我们真正要学习的是,通过这些追求,我们学会和这个世界如何相处。我概括成四种关系:如何和自己相处,如何和最可珍惜的人相处,如何和现世相处,如何和整个世界相处。通俗一点的话就是,如何面对孤独,如何处理亲密关系,如何对待钱权名利,如何与动植物等大自然相处。

    重要的不是实现那些目标,而是当用心地追求那些目标时,自己由衷地体会到,哦,原来风景在路上,原来日常生活的每一瞬间每一细节都可以是如此迷人的。

    天宫院村的村民们因拆迁而“一夜暴富”,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人生目标一下子可以全实现了。这样一来,那个奋斗的过程就省略了,但是,他们有多少人已经学习到与自己、与亲人、与现世乃至与世界相处的秘诀呢?

    当我们的注意力孜孜以求地放在钱权名利等人生目标上时,假若这个目标还没有实现,那我们可以认为,哦,我的人生还不够幸福,那是因为我的目标还没有实现。但一旦目标实现了,这个说法就不再成立了,我们就直接得碰触生命的根本存在了。

    如果实现人生目标的这个过程很长,那么我们就有比较多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学习如何与其他存在相处,但如果这个过程一下子就完成了,那我们就相当于小学还没有读却一下子被批准大学毕业了,然而,其实并不具备那个水平。

    不说那么根本性的话题,只说简单的话题,也可以发现,一夜暴富的天宫院村的村民,至少很多人尚未学会和财富相处。《三联生活周刊》的相关文章中描绘了一个细节:

    一天晚上孟祥涛在家喝完了小酒,接到小舅子电话。一听就知道对方喝多了,还约出去再喝,非要开车来接孟祥涛。在小区门口接到了孟祥涛,结果前面的车挡了道。“姐夫,你说咱撞它行吗?”“为什么啊?”“撞了咱买新的!”

    这一细节显示,许多村民还没有学会如何和财富相处。可以想象,如果你是花10年时间,通过种种努力挣到了500万,你与财富的相处方式会非常不一样的。

    类似的道理也可以套到“富二代”上。“富一代”们与财富相处的方式通常会更富有智慧,假若这财富来得尤其不易的话,但“富二代”们因为缺乏用心与财富相处的时间,所以他们不太容易珍惜财富。

    在我看来,目标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是一个第三者,真正重要的是你与那件事情本身。

    譬如,恋爱时,假若你的目标只是追到对方,那么一旦得手你便容易会觉得索然无趣,因为你们其实并未建立起真正的关系,而且目标实现后你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还要做什么。

    譬如,做心理咨询与治疗时,我会认为,技术是第三者,关键还是治疗师与来访者的关系。如果一个治疗师将技术视为关键,而彻底沉浸在技术中,那就是舍本趋末。我在使用任一技术时,真正关心的,这会引发来访者什么感受,同时我会有什么感受,来访者与我通过这一技术,关系又有了什么变化。

    譬如,吃饭时,假若你的目标只是吃饱或吸收足够的卡路里,那么,你就忽略了食物与你的关系。

    李磊案刚发生后不久,我就此写过一篇心理分析,后来也一直关注此事的相关报道。在我看来,李磊之所以对亲人起了杀心,根本原因是他没有学会与亲人相处,更具体而言是他没有学会与自己的情绪相处。通常,在面对亲人时,他会压抑自己的情绪,但这情绪压抑了太多太久,最后因财富如何支配而导致一个大爆发,才引发了惨案发生。

    更具体而言是,李磊在人生目标上的所有尝试,似乎都未证明他的价值。他经营过的一家发廊取得了相当的成功,但那功劳主要属于他的妻子。他于去年8月开的一家“有半个篮球场大”的餐厅,一直以来门可罗雀。这两个主要的尝试都未证明他的生命价值,而他自17岁离开家闯荡世界的经历,在家人眼里也一直是乏善可陈。

    我的推想是,拿到500多万的拆迁款后,李磊想继续按照他的方式去证明他的价值,但家人惧怕他的方式,而最后选择了买5套房子的保险方式——这主要是他父亲李汉朝的选择。这样看来,这500万元的巨款,似乎并未给他的人生带来更多的选择。那么,财富到底有何意义呢?财富的价值主要并不是更好的吃喝玩乐,而是可以拓宽自己的人生,令自己有更多的空间与自己、与亲人、与现实社会乃至与世界相处。但假若财富反而令这一切关系恶化,那它有何意义?

    真的,重要的从来不是得到什么,而是你学到了什么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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